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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在阿尔都塞思想中的位置和重要性

发布日期:2025-12-17来源:江西师范大学主页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11月26日   12 版)

《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法]路易·阿尔都塞 著吴子枫 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25年11月出版


  ■吴子枫

  关于阿尔都塞的思想变化历程,学界有不同的阶段划分方式。由于前些年阿尔都塞晚年遗稿的整理出版带来的冲击,目前学界比较流行的划分方式,是强调“早期”阿尔都塞与“晚年”阿尔都塞之间的断裂。简单说来,就是认为在“早期”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与“晚年”的“偶然唯物主义”或“相遇的唯物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之间存在一个“转向”。对于这种划分方式,我在《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译后记中已有反驳,具体内容不再重述。这里可以简单提出以下几点看法:

  (1)阿尔都塞从来不是“结构主义者”,相反,他对“结构主义”做出过非常内行的批评,只要看看他的《阅读〈资本论〉》意大利文版“告读者”和《自我批评材料》等文章,就足以确认这一点。结构主义把一定的现实看作各要素的“组合”,并强调组合“结构”的静态的不变性,而阿尔都塞把一定的现实看作各要素的“接合”,并且强调这种“接合”中由于充满矛盾(更准确地说是“对抗”),而包含着动态的“倾向/趋势”。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不但强调“过程对于结构的优先性”,还特别强调“矛盾对于过程的优先性”。他的“过度决定”“归根到底的决定”等概念,“阶级斗争对于阶级的优先性”等观念,与结构主义是完全不相容的。

  所以尽管阿尔都塞继承了马克思关于社会形态的空间地形学,好像也是从空间结构的角度来分析一种社会的构成,但他非常敏锐地注意到,马克思主义实际上不是一种结构主义,因为在马克思那里,历史是一个无主体的过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阶级斗争永远占据着核心位置,因为阶级斗争是这个过程真正的原动力。

  (2)在“早期”阿尔都塞与“晚年”阿尔都塞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转向”,因为他“晚年”著作中出现的“偶然唯物主义”或“相遇的唯物主义”思想,在1970年代的著作中就得到明确表达,甚至早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就已经存在。

  比如以往被当作他晚年提出“相遇的唯物主义”新哲学之见证的《相遇的唯物主义潜流》中的几段话,实际上只是他1976年遗稿《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即《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第一稿)中几段文字的重复。在那几段文字里,阿尔都塞明确将伊壁鸠鲁关于原子之“雨”的论述当作反对起源论、目的论的典范。相同的意思在《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第二章也得到简单重述。

  目前能查阅到的阿尔都塞最早谈论“相遇”思想的文本,见1957-1958年致情人克莱尔(Claire Invernizzi)的信。在那里,他就已经谈到“相遇”的发生,“相遇”产生结果的可能性和不能可性,等等。另外,在1969年3月15日给玛契奥琪(M. A. Macciocchi)的信中,他也说过这样的话:“相遇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它可能是一次‘短暂的相遇’,相对意外的相遇,从而并不会导致融合[……]。相遇如果真正是或如果真正变成长时间的相遇,就必然会采取一种融合的形式。”

  (3)尽管在“早期”阿尔都塞与“晚年”阿尔都塞之间不存在所谓的“转向”,但在阿尔都塞的思想历程中,的确存在一个重要的“转变”。这个转变就是他的“自我批评”,它从1967年开始,一直持续到1970年代初,并在整个1970年代带来一系列成果。所以1970年代才是阿尔都塞真正的理论成熟期和丰产期:在这十年里他不但在自我批评的基础上重新构想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重新定义了哲学,对此前诸多主题进行了系统整合与深化,而且还提出了一些将在1980年代得到重点论述的主题。

  (4)阿尔都塞“自我批评”中最核心的东西,是他在自己的理论思考中重新引入了“政治”或“阶级斗争”(这个“马克思整个理论的中心和核心”)。具体说来,由于重新考虑到政治的作用,他揭露了自己此前的“理论主义偏向”。首先是纠正了此前在谈到马克思的“认识论断裂”时所犯的一个错误,即把“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的对立看作“谬误”与“真理”的对立,从而将“意识形态”当作“谬误”的代名词,陷入了理性主义的意识形态观;其次是纠正了此前在谈到“理论”的重要性和“以实践状态存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时所犯的另一个错误,即把“哲学”当作“理论实践的理论”(这是“理论主义偏向的顶点”),从而把“哲学”当作一种“科学”,陷入了理论主义的(“思辨的”或“实证主义的”)哲学观。

  总之,在阿尔都塞的思想变化历程中,重要的不是1980年代“偶然唯物主义”或“相遇的唯物主义”的提出,也不是对1960年代莫须有的“结构主义”的“放弃”或“告别”,而是对1966年之前“理论主义偏向”的自我批评,或准确地说,是理论思考中“政治/阶级斗争”的回归。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才有了对意识形态的清晰认识:“意识形态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各种意识形态不是一些单纯的幻觉(谬误),而是存在于各种机构和实践中的表述群;它们出现在上层建筑中,并在阶级斗争中确立其地位。”才有了在这种新的意识形态观基础上——因为“没有对意识形态的清晰认识,就不可能建立起一种关于哲学的理论”——的对哲学的新定义:“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

  可以说,阿尔都塞的自我批评之后的一切理论重构,都与“政治/阶级斗争”视野下的新的哲学观有关: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总体重构(重新定义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不再承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存在),对认识论的深入批判(作为西方传统哲学核心部分的认识论和存在论,被证明为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对“理论与实践”“抽象与具体”之间关系的重新论述(反对各种形式的经验主义),都建立在对“政治与哲学”之间关系的重新认识之上。

  这样定位了他的“自我批评”之后,才能更正确地看待他的前期作品。正因为阿尔都塞自我批评的焦点对准的是此前错误的意识形态观和哲学观,所以这个自我批评无损于他在《保卫马克思》中对黑格尔辩证法及其“颠倒”的批判,无损于他对马克思主义是“理论的反人道主义”的阐释,无损于他关于青年马克思与成熟期马克思的思想之间存在“断裂”的论断(前提是要把所谓“认识论”的“断裂”与意识形态立场的“决裂”联系起来),也无损于他在《阅读〈资本论〉》中对“历史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批判。

  为了证明上述自我批评才构成阿尔都塞思想的真正“转变”,并且这个“转变”发生在1967年(准确地说是这一年夏天),“转变”的核心要素是“政治”,只需要看看他1967年12月6日写给情人弗兰卡的信中的几段话:

  从理论上来说,这个夏天非常艰难,我的意思是从“理论”方面来看……有些东西开始发生“转变”,我彻底明白了一系列对我来说一直保持着神秘的现象[……]

  我非常粗略地觉察到两件事情:(1)哲学和政治有一种有机的联系;(2)我以前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

  你看,平淡无奇的观点——但要确认它们、体验它们,却非常苦涩。[阿尔都塞《致弗兰卡的信》(Lettres à Franca),Stock/Imec出版社,1998年,第754页]

  正是带着这种“苦涩”,阿尔都塞决定要让自己懂一点政治,并“开始系统地阅读列宁”,于是有了1968年初的《列宁和哲学》。

  正是带着这种“苦涩”,阿尔都塞在这一年放弃了两个重要文本的发表和出版。

  一个是1967年4月左右完稿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任务》,这本书已经被纳入马斯佩罗出版社阿尔都塞主编的“理论”丛书,并且已经印出了校样,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出版。因为正是在这本小书的第七章“结论:哲学与政治”中,阿尔都塞首次叙述了“哲学与政治”的复杂关系,并把“哲学与政治”的关系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相提并论,但正如他给女友的信中所说,他在这里只是粗略地觉察到“哲学和政治有一种有机的联系”,可这种联系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因为他同时觉察到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

  另一个被放弃的文本是《给科学家讲的哲学课》第五讲《在哲学这边》(1967年12月)。这一讲计划要交给《哲学教育评论》发表,但最后取消了,后来也没有收到单行本的《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一书中。其中的原因,也是因为其中对“哲学”的考察只考虑了“哲学”与“科学”的关系,而没有考虑“哲学”与“政治”或“阶级斗争”的关系。

  也正是带着这种“苦涩”,阿尔都塞才在1967年10月写了《保卫马克思》英文版的“致读者”和《阅读〈资本论〉》意大利文版“告读者”,在其中作出了初步的自我批评。

  当然这个自我批评是一个持续了很长时间的过程,从1967年《阅读〈资本论〉》意大利文版“告读者”预告“我们将在以后的一系列论文中,对术语作出更正并修正关于哲学的定义”,到在1972年《自我批评材料》中给出关于哲学的新定义,期间阿尔都塞发展出了一系列关于哲学的新提法。

  比如自我批评开始不久,1967年10-11月的《为科学家讲的哲学课》中,就出现了一个新的提法“哲学没有对象”;

  1968年2月的访谈《哲学作为革命的武器》(实际发生在1967年夏天以后?)中出现了另一个新提法“哲学基本上是政治的”;

  1968年2月24日的演讲《列宁和哲学》(实际写于1968年1月)中的新提法:“马克思主义给哲学贡献的新东西,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马克思主义不是一种(新的)实践哲学,而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

  到1969年3-4月,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系统搞清楚什么是哲学,于是他开始了一个“大迂回/大圈子”,这个“大迂回”就是“为了能提出关于哲学的一种科学的定义,我们需要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成果进行阐述。”于是就有了《论再生产》:这部书稿最初的标题是“什么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它的第一章就是“什么是哲学?”

  正是通过这部生前没有发表的《论再生产》,阿尔都塞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其中最重要的概念是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为接下来给哲学下一个科学的定义奠定了基础。并在1972年6月给出了关于哲学的最终定义:“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

  在修改“哲学”的定义的同时,阿尔都塞也修改了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总体的构想:最初,他认定马克思既创立了一门新科学(历史唯物主义或历史科学),又创立了一种新哲学(辩证唯物主义或唯物辩证法);最后,他只承认马克思创立了一门新科学(其定义也经历了从“关于社会形态的历史的科学”到“关于阶级斗争规律的科学”的变化),但否认马克思也创立了一种新哲学,相反,他认为马克思给哲学带来的变革,不是创立了一种新哲学,而是开启了一种新的哲学实践。

  1975年,阿尔都塞借“亚眠答辩”之机,对自己此前的思想历程进行了一个小结或回顾,这次回顾的标题的问句形式“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容易吗?”似乎暗示着1967年夏天的苦涩一直在延续。

  但马上,第二年,1976年,阿尔都塞似乎不再感到苦涩,而是对自己的新学说有了信心,于是希望把它以更系统的形式完整叙述出来,而且希望把它向大众推广。

  1976年7月,阿尔都塞写完这部著作的第一版,标题为《哲学导论》。同年8月12日,他写信给皮埃尔·马舍雷,在告知这件事的同时,坦言自己这部本来计划“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导论”最后成了“写给哲学家的导论”;他承认自己“遇到了挫折”,因为尽管担心这个文本对非专业读者要求过高,但又感觉“把它构想为另一种样子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年秋天,在对文本稍作修改后,阿尔都塞把书稿标题改为《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从1975年的问句,到1976年的陈述句,我们可以看到阿尔都塞一个状态的变化:不再是对过去那种“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者”艰难过程的回顾,而是系统地从正面阐明自己的哲学观,指明如何“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

  但由于在这个过程中,他想两步并做一步走,所以遇到了叙述形式上的困难(就像康德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的方式写《纯粹理性批判》)。尽管如此,阿尔都塞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最初计划,1977-1978年,他再次尝试“把它构想为另一种样子”,对这个文本进行了彻底的改写,并在后来作了持续修订。或许是觉得自己终于达到或接近达到目标,他给这部重写的“哲学导论”取名为《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

  虽然阿尔都塞最终放弃了本书的出版,但无论如何,《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连同它的初版《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是成熟期阿尔都塞对自己的哲学观最系统的总结之作,也就是说,这两本书,不是简单确认哲学与政治之间有一种有机的关系,而是详细论证了这种关系。当然,《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相对专业,论证的是作为西方传统哲学核心问题“认识论”“存在论”与政治的关系,而相对来说,《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不但在叙述形式上对普通读者更为友好,而且在处理的核心问题上,更多地考虑到普通读者:它通过对抽象与具体及其关系的全面细致阐述,阐明了理论与实践、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论证了为什么“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

  阿尔都塞1982年之后重点阐释的“偶然唯物主义”或“相遇的唯物主义”思想,在这两部著作中其实已经得到勾勒。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即1988年8月在墨西哥出版的《哲学和马克思主义:与费尔南达·纳瓦罗谈话录》,实际上只是纳瓦罗根据阿尔都塞1970年代关于哲学的论述,尤其是根据这两部遗稿中的内容拼贴而成的。

  总之,我认为这部《写给非哲学家的哲学入门》,构成阿尔都塞最重要的基本著作,它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性,相当于《论再生产》对于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重要性,值得重视。

  (作者系江西师范大学阿尔都塞与批评理论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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