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现代汉语“本”的指示词用法以及与另一个指示词“该”的差异,如许和平(1992)、高燕(1999)、朱楚宏(2000)、熊楚才(2001)、姚小鹏(2008)、宗守云(2012)等。这些论述中又以宗守云(2012)最为详细,认为“本NP”可以指示自我、时间、空间和客体,语用方面则还有语篇指示、移情用法、文内照应等特殊用法;姚小鹏(2008)认为“本人”已经凝固成词,同时经历了由他指到自指的变化。
“本”作为现代汉语中一个常用的指示词,它的源头是什么,又是如何形成的。或者如Diessel(1997)所说,指示词具有语义原生性,不是从其他词汇项而来。从已有文献材料来看,指示词“本”当是从其名词义引申而来。下面简单讨论。
“本”为指事字,本义为“草木之根”。如:
1)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诗经·大雅·荡》)
2)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左传·隐公六年》)
不过这一本义在先秦典籍中用例并不多,“本”很早就从“草木之根”引申出“事物的根基或主体”之义,亦可指“根源、本源”。如:
3)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左传·桓公二年》)
4)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左传·庄公十八年》)
“本”进而还从“根源、本源”义引申出“原本、原来”等时间义,具体可参李明(2018)。现代汉语中的代词“本”只有指示功能,没有称代功能,因此考察代词“本”的形成过程,范围可以缩小到“本+N”结构的发展变化以及这一结构中“本”的功能变化。战国时期已经多见“本+N”结构。如:
5)嚮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孟子·告子上》)
6)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虚圣以说民,此劝饭之说。(《韩非子·八说》)
7)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韩非子·五蠹》)
“本心”也即“原来/固有的心”,儒家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故而还可说“本性”;后两例“本作”“本务”即“主体事务、工作”,都指农业,古代认为农业是立国之根本,故称“本作”“本务”。先秦文献中“本+N”结构的“本”就只有这两种语义功能,或指“原本、原来”、或指“根本、主体”。值得注意的是,《孟子》中还出现了一例“本朝”:
8)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孟子·万章下》)
此例《汉语大词典》释义曰:“朝廷。古以朝廷为国之本,故称。”这一释义极为准确。不过“本朝”之“本”语义虽然与“本务”之“本”相同,但是在结构功能上与“本务”有一定差异。“本朝”之“本”如果不考虑韵律特征,表达上可有可无;而“本务”之“本”限定功能非常明显,“本务”可以与其他事务区分开来(如例7“本务”与“末作”对举),“本”去掉后语义不清楚。
入汉以后,“本+N”结构逐渐增多,如“本性”“本位”“本种”“本务”“本业”等,不过这一结构中“本”的语义功能并没有发生变化,仍或指“原本、原来”,或指“根本、主体”。因为农业为国之根本,故而《盐铁论》中还可以说“本农”:
9)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也?(《盐铁论·力耕》)
两汉“本朝”的用例也在逐渐增加,还出现了“本国”“本祖”等。如:
10)晋文得之乎闺内,失之乎境外;齐桓失之乎闺内,而得之于本朝。(西汉·刘向《淮南子·缪称》)
11)贤者立于本朝,而天下之士相率而趋之。(西汉·贾谊《新书》卷十)
12)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折颐,首身分离,暴骨草泽。(《战国策·秦策四》)
13)上士得县民四方赐与其家者,言不忘本祖也。(东汉·于吉《太平经》卷一百二十)
“本朝”指“朝廷”,“本国”也即“国家”。“本国”当是从“本朝”扩展而来,“国为民之本”,故“国家”可称“本国”。《史记·春申君列传》此例稍有不同:“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折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本祖”即“祖宗、祖先”,祖宗乃家族之本,故有“本祖”一说。应该说,“本祖”“本朝”这样的结构,“本”的语义特征及句法功能都具备虚化的条件,原因在于“祖”“朝”是语义表达的重心,“本”只是承担抽象的、意念上的“根本”之义,去掉并不影响语义的表达。另一方面,“本朝”往往指当事人所处之朝,“本国”指当事人所处之国,“本祖”指当事人之祖宗,这正是“本+N”结构中“本”向指示词转化的句法及语义基础。特别是如下一例:
14)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谓违本邦之他国,不改其桑梓之法也。(东晋·葛洪《抱朴子·讥惑》)
“本邦”即“国家”,与例12)“本国”相似,不过同句中“本邦”与“他国”对举,“他”是典型的旁指代词,这种语境显然容易诱发人们将“本”理解为指示词。魏晋至六朝时期出现了很多“本”加区域名称的组合,如“本州”“本县”“本郡”“本国”等。从语义角度来看,大部分“本”仍具有“根本”或“原本”义,但这类“本+N区域”同时指当事人所处之地,与宗守云(2012)所说“起点是说话人所在的空间,终点也是说话人所在的空间”相契合,这为其向指示词发展提供了合适的土壤。如:
15)法高卿再举孝廉,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博士,三徵,皆不就。(《抱朴子·逸民》)
16)凯子祥太康中献光珠五百斤,还临本郡,迁南夷校尉。(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四)
17)伏惟明王孝思惟则,动识先戒,本国望风,式歌且舞,诛求烦碎,所未闻命。(《华阳国志》卷十一)
三例“本州”“本郡”“本国”都指当事人所处之州、郡、国,当然,这些“本”还不能算是指示词,原因在于三例“本+N”的语义并不需要通过语境获得,前面也没有先行词。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裴注三国志》、《水经注》中一些“本”指代义已经比较明显,接近于指示词了。如:
18)(郝昭)会病亡,遗令戒其子凯曰:“吾为将,知将不可为也。吾数发冢,取其木以为攻战具,又知厚葬无益于死者也。汝必敛以时服。且人生有处所耳,死复何在耶?今去本墓远,东西南北,在汝而已。”(《裴注三国志·魏书·明帝纪》)
19)候官既平,而建安、汉兴、南平复乱,齐进兵建安,立都尉府,是岁八年也。郡发属县五千兵,各使本县长将之,皆受齐节度。(《裴注三国志·吴书·贺全吕周锺离传》)
20)昔范旃时,有覃杨国人家翔梨,尝从其本国到天竺,展转流卖。(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一)
例18)为郝昭诫子语,“本墓”当指自己之墓;例19)前面说“属县”,接着说“本县长”,可知“属县”与“本县”所指相同;例20)“本国”与“天竺”对举,“本国”指前面提及的“覃杨国”。说这些“本”接近于指示词,是因为它们与“原本、固有”义已经有一定差异,且“本+N”所指对象乃是前文提及的名词性成分,“本+N”具有一定的语境依赖性。不过说它们只是接近指示词,乃是因为这些“本+N区域”结构去掉“本”语义也大致可通,说明“本”的指示功能并不强。
到唐代,“本”已经具有典型的指示词用法,且使用格式有所扩展,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本+N”所指对象具有很强的语境依赖性,二是N的范围从区域名词扩展到其他名词。如:
21)昔南天竺有一大国,号舍卫城……每以邪见居怀,未崇三宝;不贪荣位,志乐精修,家有子息数人,小者未婚妻室,时因节会,忽自思惟:“吾今家无所之,国内称尊。小子未婚冠,理须及时就礼。本国若无伉俪,发使外国求之。”(《敦煌变文集·降魔变文》)
22)白庄只于当处发愿,早被本处土地便知,蜜(密)现神通,来至庐山寺告报众僧。(《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
23)衾虎闻语,惚(忽)然大怒,问:“你属甚人所管?”“某属大王所管。”衾虎侧(责)言:“不缘未辞本王,左胁下与一百铁棒。”五道将军闻语,□(哧)得甲(浃)贝(背)汗流。(《敦煌变文集·韩擒虎话本》)
24)(上缺)将来逡巡取到,放在案□□□□□□□□本院唤即须来。”(《敦煌变文集·唐太宗入冥记》)
例21)“本国”与“外国”对举,乃是指当事人所在国家,句首有先行词“舍卫城”;例22)“本处”做名词“土地”的定语,指前面的“白庄”,所指完全依赖语境;例23)“本+N”的N已经扩展到人物名词,“本王”是说话人自指;例24)“本院”也是说话人自指,当时官员自称往往为“本院”“本府”“本县”等。姚小鹏(2008)在讨论“本人”的语法化时认为“本人”经历了从他指到自指的变化,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本人”所指发生了变化,而是“本”的功能及语义指向发生了变化。从这两例“本王”“本院”可知,“本+N”唐代时就可指说话人自己。不过唐宋时期的“本+N”仍以指地名为主,特别是区域地名,指人的“本+N”则较少,表明此时指示词“本”还处于发展中。再如:
25)应定见神策六军、金吾、威远、英武并百司食粮者,三日内并赴行在。不去者,即于本司着到。如三日后移牒勘,彼此无名,当按军令,义无容贷。”(唐·赵元一《奉天录》卷一)
26)师乃放香气,阖廓皆瞻礼。当时厚宣什物,仍安存现在本塔。(五代·静筠《祖堂集》卷十五)
27)那法聪和尚对将军下情陪告:“念本寺里别无宝贝,弊院又没粮草。将军手下有许多兵,怎地停泊?”(《董解元西厢记》卷二)
例25)“本司”前有先行词“百司”,例26)“本塔”前有先行词“塔”,例27)“本寺”乃是指“普救寺”。三例“本”都属于典型的指示词。值得注意的是,南宋时期还出现了指示词“本”与时间名词的组合。如:
28)气与朔渐相远,中气不在本月,名实相乖,加一月谓之“闰”。(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
29)中气只在本月。若趱得中气在月尽,后月便当置闰。(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二)
30)某又云,若要逐年做,须是实置三簿:一簿关报上下年事首末,首当附前年某月,末当附后年某月;一簿承受所关报本年合入事件;一簿考异。(《朱子语类》卷一百零七)
宗守云(2012)认为现代汉语的“本+N时间”指“起点是说话人所在的时间,终点也是说话人所在的时间”。从上三例“本月”“本年”来看,“本+N时间”一开始就具有这一特征,“本月”“本年”还可以与“后月”“后年”对举。不过宋代“本+N时间”用例较少,元明以后才逐渐多起来。
与另一个指示词“该”相比,说话人使用“本+N”时带有明显的移情功能,这是因为说话人将自己认同于当事人或事件的参与者,而说话人使用“该+N”时则显得更客观,因为说话人将自己置于旁观者或第三者的位置。这一差异与两者的来源有直接关系:“本”是从“根本”义发展而来;而“该”则源于动词“当该”“该管”等的省缩,起初只用于上级对下级或官府对庶民,带有较浓的尊卑色彩(参李小军2008)。
“本+N”的各种格式出现的时间有早有晚,大致来说N从区域名词(处所名词)扩展到了人物名词和时间名词,因此指示词“本”的功能发展可以图示如下:

从各种格式产生的时间来看,到宋代“本”的指示功能已经比较完备,包括了现在的各种格式,只是指人和指时间的用法较少,这两种用法直到元明时期才得到较大发展。句法功能上,“本+N”属于名词性结构,因而以做主宾语为常;也可以充当定语,如“本地百姓”、“本县知县”等。“本+N”结构前面还可以出现人物或处所名词等同位成分,这一现象始见于元代。如:
31)您孩儿无挨靠,没倚仗,深得他本人将傍。(元·关汉卿《拜月亭》)
32)诸葛亮曰:“张飞,你本人用心也。”(元·佚名《三国志平话》卷中)
33)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水浒传》第61回)
前两例“本人”分别与前面的先行语人称代词“他”、人名“张飞”构成复指,“本地方”、“本处”分别与地名“朝鲜”“北京”构成复指。姚小鹏(2008)认为明末才出现同位结构的“指人名词(或人称代词)+本人”,不确。
从“本”与后面名词的松紧关系来看,结合最紧密的是“本人”和“本地”,已经可以看作是词了。“本地”指说话人或当事人所处之地,因此很多时候不需要先行语。如:
34)尊者道:“长官,你不要吃惊,我是个本地人,撮抟戏儿化饭吃的。”(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73回)
35)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00回)
这两例“本地”前面都没有先行词,原因在于说话人和听话人都知道“本地”所指,特别是例35)“本地”前面还可以出现指示词“这”,说明“本地”在说话人心理中已经是一个名词。至于“本人”,如姚小鹏(2008)所说六朝已见,不过只用于无定的他指,指“当事人”,明代才有了有定用法,可以自指。如(转引自姚小鹏2008):
36)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断,擅自杀人,也该有罪。本人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
37)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明·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回)
实则“本人”的语义发展与“本”的发展是同步的,六朝时期“本人”中的“本”还不是典型的指示词,“本人”自然为无定之他指。“本”演变为指示词后,“本人”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并最后凝固成词。因此“本人”的发展并没有超出“本+N”的整体发展。
另有还有一个“本身”,《庄子·天地》中即有“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不过此处“本身”与“本性”构造相同,古代以自身为中心,故曰“本身”。而近现代汉语中的“本身”当与“本人”的构造相同,起初为指示词“本”与“身”的组合,后凝固成词,指“自己”。如:
38)只看镜子若有些少照不见处,便是本身有些尘污。(《朱子语类》卷六十)
39)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元·睢景臣《哨遍·高祖还乡》套曲)
(原文刊于《语言研究》2020年第3期,参考文献及注释请查阅原文。作者:李小军,系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