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温凡
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就是一部农耕文明史。
古村落作为我国农耕生活遥远的源头,至今依然还是广大农民生产与生活的家园,承载着不可再生的农耕文明文化遗产,堪称中华文明之根。
江西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省,有着丰富的文化资源和深厚的文化积淀。许多历史遗存丰富的古村落,散落在赣鄱大地,犹如耀眼的明珠,成为乡村振兴战略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近年来,有专家学者开始以一种更加开放和自信的行为,立足江西、放眼全国,探索一条传统村落规划设计和管理保护的新路径。
2012年,从国家层面进行古村落保护的举措落地,江西33个村落上榜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2011年9月6日,人民大会堂举行了一个座谈会,主题是纪念中央文史馆成立60周年。会上,知名作家、国务院参事冯骥才放了一个“大炮”,使这次会议成为中国古村落保护进程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节点。
他在题为《为紧急保护古村落再进一言》的发言中,一开口就毫不留情:“我仍然选择古村落保护作为今天发言的话题。原因是,五千年历史留给我们的千姿万态的古村落的存亡,已经到了紧急关头!”他在发言中提及,由于历史上我国从未对古村落做过科学和严格的调查,对这一家底心中没数,在古村落这一农耕文明中无比巨大的人文遗产,现在仍是糊里糊涂地存在着和消亡着。最后,他呼吁国家采取具体措施,包括对我国现存的古村落进行全面盘点、分类和甄选。
透过这段颇为尖锐的文字,我们能够清晰感觉到冯骥才对古村落保护的良苦用心。
冯老“放炮”七个月后的2012年4月,《住房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关于开展传统村落调查的通知》正式发布,这是现今可以查到最早的一份关于开展中国传统村落调查的文件。文件中要求“调查对象”需符合三个条件之一,其中有一个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传承”。具体要求为:“该传统村落中拥有较为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民族或地域特色鲜明,或拥有省级以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形式良好,至今仍以活态延续。”
时年12月,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发布,江西共有33个古村上榜,成为首批“国字号”传统村落。其中包括婺源县江湾镇汪口村、安义县长埠镇罗田村、乐安县牛田镇流坑村、高安市新街镇贾家村、龙南县关西镇新围村、吉州区兴桥镇钓源村等众多知名古村。此时,距2005年中国政府加入联合国非遗组织正好7年。而冯骥才主导建立的我国第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数据中心也已运行到了第三年。
我们无法判定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进程与那个座谈会上的“响炮”是否有关联,但有一个较为确切的考证是,身为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倡导者的冯骥才在那篇发言以及随后系列的论述中,所提出的观点引出了一个为国人所熟知的专用名词,并沿用至今。
江西师范大学南方古村镇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梁洪生教授结合冯老当年参加座谈会的背景、新华社刊发的总理讲话全文、住建部出台的系列相关文件等多项资料,经过认真研究分析认为,冯骥才的发言上承多年推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评选保护之惯性运动,下启中国传统村落每时每刻面临消亡、面临危机的论述之先河。在冯老的多个论述中,梁洪生找到了一个关键词:留住乡愁。
历史条件和地理环境等优势,成就了江西历史文化名村(镇)的数量和质量,并持续多年坚守在国内第一方阵行列
2002年9月,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了一个以“无形文化遗产——文化多样性的体现”为主题的文化部长圆桌会议,这是该组织落实联合国第56/8号决议的一次具体行动。
决议的主要内容是:念及保护有形和无形的世界文化遗产,将其作为增进相互了解以及丰富不同文化和文明的共同基础的重要性,确定2002年为联合国文化遗产年。
这一年的8月,《全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评选和评价办法》由原建设部村镇建设办公室颁布,这是我国第一个关于历史文化名镇(村)的文件。当年11月,江西省召开了首次评选历史文化名镇(村)的专家会议,专家学者们对来自9个设区市的63个申报文本进行讨论。次年8月,首批29个省级历史文化名镇(村)公布。其中,铅山县河口镇、宜黄县棠阴镇、贵溪市塘湾镇等8处上了名镇榜,婺源县晓起村、寻乌县周田村、安福县塘边村等21处上了名村榜。两个月后,首批22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村)公布,乐安县流坑村上榜。
我省对古村资源的发掘评选一直走在全国前列。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底大顶小、金字塔式的历史文化名镇(村)系统,催生了国家级、省级、设区市级和县级等4个层级的历史文化名镇(村)。各种类型的传统村落不断被发现,当地民众对古村落的保护意识逐渐苏醒和强化,使传统村镇资源的丰厚度得以完全体现。有两组数字可以印证:当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村)评选到第六批时,江西入选的名镇达到10处、名村23处,位居全国第六位;截止到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中,江西共入选175个,排名全国第八位。
如果说数字折射出的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为主导的世纪文化工程产生的巨大能量,其背后的支撑则是赣鄱大地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
梁洪生教授告诉记者,江西历史文化名镇(村)数量较多,究其原因,这些历史文化名镇(村)基本上没有赶上改革开放的第一波,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现代交通相对闭塞,乡民们一时还没有经济实力做大规模的拆旧建新。所以,现在凡是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村镇,几乎都是郁郁葱葱的,水土和树木保护都有历史传统,蔚然成风。那里的乡民尤其懂得怎样用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懂得怎样处理好天、地、水与人生和子孙成才之间的关系,并且形成家训族规,传之后代。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村镇的存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它们保留了许多传统文化中的正能量,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成为珍贵的遗产。这笔历史遗产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自身存在的重要的历史文化载体,还是能够多层次地展示的珍贵文物、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传统的民众生活空间布局与生存智慧。同时,这些乡村生态文明建设的优势资源,已然成为乡村振兴战略的主要力量。
2016年9月22日,《江西省传统村落条例》经江西省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八次会议讨论全票通过,成为全国首个公布的传统村落保护地方性法规。
此时,距中国传统村落首批名录的发布时间过去不到4年。
30位不同身份不同领域的学员齐聚赣地,完成了传统村落保护设计与维护管理的首次跨界集结
盛夏时分,金溪竹桥古村。
受到晴热天气影响,古村没有多少游客,一个参观群体显得较为突出。他们当中有大学讲师、在读硕士研究生,有专业设计师,还有村党支部书记、民兵营长。年龄最大的63岁,最小的23岁,分别来自内蒙古、吉林、海南等12个省、自治区、直辖市。这些看似相去甚远的身份和年龄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沟通交流,话题从竹桥古村的建筑美学、人文生活、发展管理到全国各地的古村落保护与管理。在这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国家艺术基金2018年度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传统村落保护设计与维护管理人才培养计划的学员。
这次跨界集结的主导者是卢世主,江西师范大学设计创新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他对古村落的关注缘起于2006年一次新农村建设规划。卢世主发现完全格式化的规划建设,对一些村庄的文化资源和建筑肌理造成了破坏。由此,原本从事建筑设计研究的他开始致力于传统村落的管理保护研究和实践,一直没有放弃。
对于古村落的现状和未来,卢世主有着与冯骥才一样的忧心。他告诉记者,我国自然村正在快速消失。传统村落的消失不仅是灿烂多样的历史景观、乡土建筑、农耕时代的物质见证遭遇到泯灭,大量从属于村落的民间文化也随之灰飞烟灭。由于对现代意义上的规划概念缺乏深入认识,规划缺乏科学指导,农村建设中存在把本应全盘考虑、综合协调的规划变成了拆房子、搬村子、改门脸、盖屋顶的简单建筑行为,有的还造成对村落历史文化传统遗存的毁灭性破坏。
这些年,随着政府部门对古村落建设保护的重视,越来越多的传统村落得到了发掘和保护。然而,随之而来的新问题又开始显现:不少规划建设完成的村落,往往是开发之初的惊喜和兴奋还未完全消退,就面临着管理和维护无法跟进的尴尬。
2016年,卢世主回访一个多年前参与规划设计建设的传统古村,发现其间两个自然村竟然走出了完全相反的路径。一个村庄保护得很好,如今成了省内外知名的古村落。另一个则因为维护不善,已经完全失去了古村风貌和价值。站在那个已经不再具备保护价值的村庄里,这位大学教授不由得阵阵揪心,这种刺痛感陪伴了他很长时间。
一年后,江西师范大学申报《传统村落保护设计与维护管理复合型艺术人才培养》项目,顺利获得国家艺术基金管理中心批准。项目发起人和负责人正是卢世主教授。
在项目的价值和意义一栏,有这样一段文字:以中国中部地区的不同类型的传统村落为考察对象,以可持续发展为大方向,以保护与发展、更新与日常管理维护为目标,以传统村落保护与维护管理人才培养为中心。围绕经济社会需要,特别是农村基层对传统村落保护人才培养的要求,加强创新能力、实践能力的培养,为传统村落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新的路径。
“激发村落活力,不能单靠村落自身,应该是多种因素的力量结合起来才能实现社会和谐稳定与发展进步。”当了多年室内设计师的蔡善亮感触良多。
“让最基层的传统村落日常维护人员,包括村干部、村民都掌握一点专业的规划设计知识,提高非物质文化保护素养,对于村里的文化传统保护就能更加的自信和自觉。”宜丰县芳溪镇下屋村党支部书记熊勇辉不仅本人受益匪浅,还将所在村庄的效果图等资料都带进了课堂,请老师学员一起把脉。
“怎样使村民由被动为主动的保护自己有价值的家园,并不是规划设计就可以解决的,认识到传统村落发展面临的社会问题,给予良好解决问题的方法,就等于打通了村落发展的经脉,并促使规划设计发挥更大的作用。”吉林省长春工业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尹璐感觉思路顿开。
…………
“这30名学员是我们播下的30颗种子,在国内多位名师的指导下,经过几个月的理论和实践学习,在传统村落规划设计、非物质文化保护与日常维护管理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卢世主的语气理性而激情。
在他眼里,对于传统村落的保护,不仅仅只是保护古建筑本身,也不是一味的追示表象,把古村当成景区或者博物馆。而是需要整体保持古村的建筑、山水、田园等等一系列完整的村落生态,以及村民们固有的生活生产方式。只有这样,才能从古村落中寻找到中华传统文化的根,以及村落本身承载的文化自信。
或许,7年前北京那场座谈会上,冯骥才先生也有着同样的心念。
链接:http://epaper.jxnews.com.cn/jxrb/html/2018-07/06/content_423496.htm